“小时候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，我在这头，母亲在那头……”每每读起余光中先生的《乡愁》，情感的池水中总会泛起一丝涟漪，脑海中时会浮现一张泛黄的老照片。对我姨奶来说，乡愁就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，她在海峡那头，亲人在大陆这头。

老照片共有两张，外婆和姨奶各留一张，照片里是两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，各自齐刘海、扎辫子、白色上衣、黑色裙子，后来看《林徽因传》里面有一张林徽因学生时期的照片，才知那是民国时期典型的学生装扮。外婆是姐姐十三岁，姨奶是妹妹十岁，背景是苏州金鸡湖。

金鸡湖之得名，传说某日有金鸡从天飞落于满载稻谷行驶于湖泊的船上，吃饱后飞天而去赠苏州百姓芡实植物，故名金鸡湖。但我更愿意相信另一个传说，夫差女儿名为琼姬，识破勾践阴谋而被父亲惩罚，夫差败兵后又欲献琼姬于勾践，琼姬愤而投湖自尽，后人为了纪念她而称为金鸡湖。当日金鸡湖与今日远非一个模样，在老照片里依稀能看出另外一番风景。踏春时节，满眼油菜花，一大片一大片金黄扑面而来，围绕在金鸡湖边，犹如金黄的锦缎簇拥着美丽的玉盘。微风吹过，湖面泛起阵阵微波，夹带着泥土的气息，油菜花的香味，清新自然；仿佛从历史的长河中飘来一尊清酒，让你品饮他的甘醇。在这如画的景色里，响起银铃般的笑声，两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孩欢快的在田野中追逐、嬉闹，恰如春天在她们身后绽放。

姐妹俩每到节假日便从苏州城里回乡下老家，金鸡湖永远是她们追梦的乐园。这张照片就拍摄于某个春日午后，金鸡湖畔。唯一让人奇怪的是姐姐沉浸在美好的喜悦中，妹妹似乎笑的有些勉强，问外婆，她一直笑而不答。长大后问，她叹息到真的不记得了，外婆看着照片呆呆出神，姐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掉落在时间里，悄无声息。

外婆的父亲是国民党高官，由于诸多历史原因，最后姨奶跟随父母远去台湾，外婆则与爷爷奶奶留在大陆。这张照片是姐妹分别前的纪念，那时只知道要分别，谁曾想一别竟是半个世纪，一别竟是相隔天涯。从此鸿雁不传书信，明月难寄相思，杳无音讯。这期间外婆因为父亲的原因，遭受政治风雨，生活并不如意。虽常看见金鸡湖畔的油菜花依旧开出一片片金黄，犹如花的海洋；听见湖边仍旧传来银铃般的笑声。但人不再，只留下离别的思念在心头萦绕，唯有这张老照片在孤寂的夜里慰藉着外婆，在海峡另一边还有自己的亲人。殊不知，海峡另一边的妹妹此刻也看着老照片在思念姐姐，思念故乡，“共看明月应垂泪，一夜乡心五处同”。

金鸡湖的木围栏渐渐撤去，政府开始修建堤坝，时间走入上世纪80年代，海峡两岸开始恢复民间往来，众多游子开始寻找失散多年的亲人，姨奶也不例外。

我因为年纪还小，尚不能感受失散几十年的亲人再次取得联系的激动之情。只记得外婆双手颤抖着拿着姨奶从台湾寄来的信件，呆呆的站在原地，木愣愣地一动不动，眼泪情不自禁流淌下来，啜泣渐转至嚎啕大哭，任谁劝都无济于事，把我吓蒙了。直到多年后我见到三峡大坝开闸的壮观景象，才理解外婆当时四十年等待凝聚成一刻宣泄的状态。平静的江水静静地躺在大坝一边，很静很温柔，犹如一位安静的女子；但其实她蕴含着巨大的能量等待某一时刻爆发。开闸的一瞬间，她就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唤醒，突然奔涌而出，犹如千万匹奔腾的骏马怒号狂奔，一泻千里，在她面前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。外婆在心里等待着妹妹的消息近四十年，期间有过期盼与焦急，有过彷徨与无奈，没人打扰，静静地躺着，慢慢积蓄时间的力量。一封远方的来信就是这股神秘的力量，唤起外婆记忆的闸门，四十年的思念在那一刻奔涌而出，没有什么能阻挡内心的释放。那一刻是伤感的，亲人分别半百载；那一刻更是幸福的，分别终于迎来相聚。酸甜苦辣咸，外婆的眼泪中到底是什么滋味，谁又能说得清，或许只有姨奶在接到外婆的回信时才能真正体味其中的滋味。

在信中，外婆得知父母早已过世，姨奶嫁人生子，两儿一女，生活幸福，只不幸腿部落疾，行走不便。离别四十载，甚念家乡，思念亲人，了解政治运动，担心姐姐安危。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回到大陆，再见姐姐，共游金鸡湖，恐不成行，心生伤悲。那张在金鸡湖边上拍的老照片始终放在床头，成为姨奶思念的寄托。当思念无法控制时，姨奶就会看看照片，就像失魂的人找到灵魂，迷途的人找到一盏回家的灯。一生漂泊异地，心里魂牵梦绕的却是旧时的金鸡湖，每次梦中重新回到儿时玩耍的地方，不管出现什么人，发生什么事，背景永远是金鸡湖，他就像忠诚的仆人一直出现在姨奶身后，醒来发现梦一场，惟有泪千行。其实在我看来外婆姐妹的真实生活也恰如梦一场，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们感慨昨日也都如一场梦。金鸡湖成为姨奶梦中的常住地，可命运还要给她开玩笑，辗转定居加拿大，“却把并州作故乡”，回乡之事就此搁置。

2005年，外婆七十大寿，此时的金鸡湖早已是优美的风景区，浑身散发出具有活力的现代气息，湖滨大道、水巷邻里、文化水廊、玲珑湾。金鸡湖原来像一位清新可爱的农村姑娘，在现代化的打扮下，华丽转身为一位时尚的妙龄女郎。碧波荡漾的湖水更为苏州增添一抹靓丽的色彩，现代气息笼罩的金鸡湖呈现苏州的繁荣，湖边游人如织，享受出游的快乐。外婆找到当年在金鸡湖边上拍照的大致位置，微笑着站立，按下快门，明媚的阳关下外婆慈祥的面容与金鸡湖的美景定格在七十岁的时间。外婆从豆蔻的年华走过六十春秋，经历岁月动荡，而今只剩下安详、平和，诉说着晚年的幸福。外婆特意给姨奶寄去这张新照片，据说姨奶收到这张新照片，泣不成声。金鸡湖已无当年模样，记忆的风景只能在姨奶心中回味。古人说物是人非事事休，却怎也休不掉再回故土之情，可因为身体原因姨奶无法了却夙愿，只能让子女回乡探亲，稍许带给老人安慰。

近些年姐妹俩有些想通了，快八十了，大家身体健康最重要，不愿再折腾了。好在科技发达，偶尔在小辈帮助下还能视频聊天，总比相隔天涯永不见面好。儿孙们经常走动也算幸事，虽不多，却能替老人完成心愿。特别是年前姨奶知道我将加入致公党，她听说致公党是专门关心华侨和侨眷的组织，非常开心，极力邀请我在她身体硬朗的时候去大洋彼岸做客。更让姨奶高兴的是，当年姐姐遭受困苦，如今生活转好，身体健康。思念之情就好比一坛酒，封存于外婆与姨奶的心里。老人们还是更愿意守着传统，视频、微信用不习惯，她们更愿意等待亲人来信，取信、拆信、阅读，在字里行间感受着亲人的点点滴滴。

现在去外婆家，外婆的床头放着两张照片，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，一张新照片；我想姨奶的床头也应放着两张照片，一张已经泛黄的老照片，一张新照片。一旧一新转瞬已过近七十年，外婆与姨奶虽隔万里，但心中永远有着一根丝线连接着彼此。

小时候，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，我在这头，母亲在那头……，现在啊，乡愁是两张照片，姐姐在这头，妹妹在那头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（金阊一支部 曹卫忠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