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布时间:2015/06/04
去年随着一位收字的朋友拜访一位老先生。老先生家在老城区的深巷里。幽静极了。宅子是前清的,止有门厅大厅两进。后两进楼厅成了杂院。门厅背面的字碑是吴廷琛状元书的“麐翔凤游”,风致非常。门前草木幽眇,客厅书房整洁雅致。沙发的蓝印花底子浅洒几枝翠绿竹叶,衬着窗外一架紫藤几丛幽篁,格外见出匠心。因是雨后黄昏,院子里的荷缸竟传来几声蛙鸣,反衬得书房更显寂静了。
我是第一次来。老先生因是看了我几眼。
“练过字?”
“临过几年书。却有十年未提笔了。”
“喜欢临何帖?”
“临过徽宗瘦金书。”
听了瘦金书,老先生起身从书案上抽了几张纸给我看。却是老先生的每日课稿。一手小行楷清超绝俗,极正的宣和底子。因着瘦金体谈了开来。老先生说要论瘦金书写得好的,近世以来还得数湖帆先生第一,北方那位自称功在禹下的功力不及湖帆先生十一。瘦金书笔力铁劲外,还要在一缕贵气。湖帆先生祖上大澂先生进士出身,翰林编修,清贵极了。父亲讷士先生一手创了草桥学舍,流芳至今。夫人娘家潘家又是吴门一等一的簪缨世家。是以湖帆先生一手宣和体能得徽宗精要,展了卷子便是满篇清贵。北方那位先生虽称清室后人,终究未养成贵气,笔力也弱了许多。
闻说我是致公党的,老先生兴致陡高了几分。原来老先生已是九十有二了。精神却似七十。面目清瘦,眉宇间一股清正气,一脸书卷,儒雅得很。细数来伊与致公党竟是颇有渊薮。老先生年轻时父亲在南洋教书,于是也便跟在父亲身边读书。彼时日本刚占了南洋。老先生父亲白天教书写字,夜间便同了当地洪门的人开会,商量着给日本人搞破坏。可惜后来为人告密,迫得连夜收拾行李匆忙回了广州。托了南洋朋友的书信,在国立中山大学寻了份教职。
广州素为岭南洪门要地。彼时国内的洪门已经陈炯明先生改组为致公党。老先生说,据其在广州的感受,认真说起来,广州人喜欢陈炯明这位竞存先生是要胜过孙文先生的,虽然彼时两位先生皆已过世。孙文先生当年被清廷通辑,流亡南洋美洲,时时思着筹钱在国内起事。斯时国人在海外欲立足,都得入门入派的。这十之八九都入了洪门致公堂。孙文先生要借重海外国人,也便在洪门上了香,坐了洪棍的椅子。其后要枪要钱,打得广东硝烟四起。待得民国肇立,孙文先生回国做了大总统,国是一忙,待致公堂便不如往日热心。待后来与陈竞存先生反目,更是调了海军炮轰广州府。当年的香港报纸都是加了大标题登报了的。陈竞存先生则不一样。当年主政广东时,即发布《告广东父老书》,称“今日之后,广东省者,广东人民共有之,广东人民共治之,广东人民共享之。”竟是由民直选县知事。再又是铺路架桥,禁烟禁赌,净风清气。兴办实业,精兵简政,与民休息。一时间广东竟成了举国的翘楚,就连陈独秀胡适之先生,一说起好政府的主张,必以陈炯明先生主政的广东为模板。可惜后来孙文先生联了滇桂军系驱了竞存先生,国民党废了竞存先生的新政,推行党化集权。广东人的自治日子也就到了头了。所以老先生随父亲回广州虽已是民国三十二年,但是合广州的人比较起日子的舒坦来,都得念一声竞存先生的好。
竞存先生被孙文先生驱出广州后,避居香江。因着早年入了同盟会的关系,与洪门致公堂的走动亦多了起来。待到民国十二年双十,致公堂在旧金山开五洲洪门恳亲大会,竞存先生更是鼎力相支,及到两年后第一次代表大会时,竞存先生众望所归,被推为改组后的致公党总理。认真说起来,对致公党的献力,竞存先生是远胜孙文先生的,亦难怪早先的同盟会和致公堂内都谑称孙文先生孙大炮。
说完这些旧史,老先生起身拿来两张字幅给我们看,一张是孙文先生的一幅字联,“革命未成,同志努力”。另一张是陈炯明先生的一幅行楷,写的却是陶渊明的《归去来兮辞》。老先生展了两幅字说,孙文先生的字呢,大气是大气,却是少了些稳重,和他人倒是蛮像的。要是孙文先生不做大总统,做个宣传部长倒是不枉了他一副好口才。陈炯明先生的字呢,秀逸摇曳,含蓄潇洒,带着北碑的底子。竞存先生可是二十岁上就中过秀才的,若是着意功名,举人进士也是可得的。一手馆阁体演化来的小行楷秀美非常。现时人皆讥笑馆阁字流弊太多,却也没个人能花个七八年功夫,练一笔能与馆阁字一比的好字。竞存先生行事做人就和魏碑一样,太过谨韧。持身极严,就连老对手孙文先生后来都说他“不好女色,不要舒服,吃苦俭朴,我也不如”。
竞存先生去世时吴稚晖写了一副挽联:一身外竟能无长物,青史流传,足见英雄有价;十年前所索悔过书,黄泉送达,定邀师弟如初。吴稚晖一手大篆大气得很,虽不象缶老的霸悍强劲,却是尽得金籀真气,就连陈布雷也是羡慕得紧。吴稚晖中过前清举人的,钻研小学极深,中正先生对他是敬重有加,蒋家的宗谱和报本堂的匾,那都是恭恭敬敬地请了吴先生来题的。稚晖先生的挽联可谓是道尽竞存先生这令人叹息的一生了。竞存先生可算是失败的理想主义者,当年与孙文先生较量失利后,举国皆说竞存先生是叛徒,唯有胡适之先生看得清,他在《努力周报》上写道:“孙文与陈炯明的冲突是一种主张上的冲突。陈氏主张广东自治,造成一个模范的新广东;孙氏主张用广东做根据,做到统一的中华民国。”不愧是做过北大校长的,看事情总能一眼看到内在。
老先生啜了口茶接着说道。竞存先生的墓志铭是章太炎先生撰的。太炎先生为人写墓志是要看心情和看人的,你就是大总统亲自来求了,太炎先生看不顺你,一样不肯写一字。竞存先生的墓志太炎先生那是真用了心的。太炎先生说竞存先生“清操绝于时人,于广中弥不可得”。又说“余独伤其不幸,以恶名见蔑,故平其议而为之铭。”可见太炎先生跟胡适之先生一样,还是知晓孙陈之争的缘由的。太炎先生治小学起步,音韵尤精,朴学独步天下。门下弟子众多,周树人先生后来骂遍举国文人政要,独独对太炎老师敬重非常,不敢有一字贬损。太炎先生的字跟他的学问一样,真草篆隶,样样精进,那时求他写字的可都是踏破了门槛的。因着联省自治的原因,太炎先生对竞存先生也是钦佩得很,闻得其离世,一言不发,展纸备墨,一挥而就竞存先生墓志铭。民国三十五年后,老先生父亲回老家东吴大学教书,老先生也跟了回来,那时一有空,就跑了锦帆路章宅国学讲习会,听太炎先生弟子讲些逸事。
其实字如其人这话倒不一定可信的,你看郑孝胥一笔行楷,有着北魏的底子,精悍遒劲,又松秀极了。可人却是死忠,随着宣统做了满洲的总理,却是失了些名节的。象司徒美堂先生,虽然字很是奇倔,可人却是轩昂得很,做下的事哪一件不是公正分明,令人折服得紧。再看郭鼎堂先生,人才一表,字虽然也秀逸,可看着总象他做的事一样,还差着一口气。难怪后来康生也要说我就是用脚夹根棍子,也比鼎堂先生写得好。
不觉聊了也有一两个钟头,看看老先生精神有些疲乏,跟朋友便准备起身告辞。老先生看我喜欢字,便抽了两张写好的条幅送我,我正觉得惴惴,想起刚买了两包明前碧螺,于是顺带转给老先生,见是碧螺,老先生也是欢喜得很。原来老先生觉得龙井太硬,不如碧螺柔和,就象练字,临了魏碑总得要稍加转化,太过倔硬了总是易折,透着一股民国老名士的做派。出门的时候老先生说有空再来坐坐,我们点头不已。未曾想前两天朋友来电,说是老先生竟已西去,走得安详,藏的字大都捐了出去,给我们竟各写了一幅四尺整张留着,家人留了话让有空去取。听得我一阵莫名的唏嘘惆怅。
苏州平江二支部 吴开勤