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按：文中的“女孩”是沐浴着新时代的阳光踏上社会的00后中的普通一员。）

你在苏州——这座有世界工厂之称的城市念完大学，然后进了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上班，负责企业文化和员工培训。

跨国公司很守规矩，严格遵照《劳动法》安排作息时间，只不过，每个工作日待在公司的八个小时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，总之，这份差事既刻板又累人，一天撑下来，你就像车间里的机器，头脑发烫，四肢无力。

打过下班卡，走出办公楼，上了公司接送员工的班车，你拣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，将疲倦的脑袋靠在钢化玻璃上。窗外，刚睡醒的街灯多米诺骨牌似的迅速挨个儿放出黄灿灿的光芒，像千万根麦芒扎在脸上，让你本能地想躲，又无处可躲。你神经紧了一下，又慢慢松弛，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，仿佛漂浮在光的海洋里，远近混沌一片，什么也看不清，目光便软得荡了下来，整个人倦怠到极点，就想静静地蜷缩在角落里。

你缩到最小，像只小刺猬，不愿受任何打扰。可是，偏偏有人碰了一下你的胳膊。只是轻轻碰了一下，并没有碰疼你，你却非常生气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，你变得如此暴躁、如此难以相处？

你转过头，恶狠狠地瞪了碰你的人一眼。

是个女孩。不知是不是光线暗的缘故，她面色黧黑，一副孱弱可怜的模样。但你没有同情她的意思。

“老师。”她细细的嗓音有些发颤。

你愣住了。是在叫我吗？你努力搜检记忆，却没有想起她是谁。

她告诉你，她是你培训过的一个操作工，就在一个月前，她刚进公司的时候。

她说讲台上的你气质动人。

她说她打心眼里把你当成一个和蔼友善的大姐姐。

她说是你使她对公司建立了最初的好感。

她始终面带笑容——那么怯弱的笑容。

你依旧没有记起她。你培训过的操作工太多了，她不过是几千人中的一个，你怎么可能记住她？但你开始感到歉疚，为刚才敌意的目光。

你注意到她手上翻开的书，16开的纸张。你问她在看什么书。

“计算机一级辅导书。”她说，接着一连叠赔礼道歉。

她说她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。她今天上车晚了，没占到靠窗的座，只能坐在内侧，车厢里没开灯，她要看书，只能尽量往窗口靠，好借窗外的路灯光，一不留神就碰到你了，

你有一阵子说不出话来。她以为你还在生气，便轻轻为你揉胳膊，胆怯地问：“老师，刚才撞痛你了吗？”

你捏了捏酸酸的鼻子说：“车上颠簸，光线又差，这样看书对眼睛不好。”

她告诉你她住在六人一间的宿舍，大家白天在生产线上憋坏了，下班回到宿舍就叽叽呱呱，闹腾不休，实在看不了书，只能抓紧在车上的二十多分钟。

你抓过她为你揉胳膊的手，握了一会儿说：“不要怕，我没怪你。你多大了？”

“十六。”她说。

“怎么没上大学呢？”

她轻轻嗫嚅着嘴唇，一时不知怎样回答。

“家里经济条件不好，供不起吗？”

她摇摇头。

“那……是不是爸爸妈妈重男轻女，不想供你？”

“都不是啦。”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，抬起脸来，望着你的眼睛笑道，“如果我能考上大学，爸妈借钱也会供我上的。都怪我自己中学时候一味贪玩儿，现在就只能做操作工啦。”

你寻思着该怎么安慰她，她径直说了下去：“不过没关系啦，虽然我现在只是个普通的操作工，但只要勤奋用功，一定能改变命运的。姐姐，你相信我吗？”

“当然相信啊。”

“嗯，习大大不都说了嘛：‘幸福是奋斗出来的！”她激动地捏紧了拳头，宣誓似的说，“在我们中国，没有什么梦想是绝对不可能的。我是在河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长大的，两年前，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到苏州这么现代化的城市工作和生活。我相信，只要我坚持努力不松懈，将来一定可以成为组长、线长，没准儿还能像姐姐你一样，坐进办公室，边喝咖啡边工作呢！”

在昏暗的车厢里，你紧握着她被笨重的机床磨砺得粗糙硌人的少女的手，感到有股活水在体内滴答，如同露水缓缓浸润干枯的草叶。

她滔滔不绝地表着通决心，口气是那样的确信无疑，那样的单纯天真，有点中学生作文的调调儿，使你有点忍俊不禁，却被感动堵在了嗓子眼。

 “来，”你柔声对她说，“我们换个座位，我这边亮一点儿。”

（作者系苏州金阊一支部党员）